1 高中小說組推薦獎 循道中學 駱滿華 那次風起的時候 「本港天氣不穩，天文台今早（18 日）9 時 40 分發出八號烈風信號，並預料未來 7 天維持八 號信號。」天色昏暗起來，灰塵繚繞上空，遠際點染墨跡浮雲。一陣風過去，墨痕流瀉半邊天，天 中央尚存一點睛白日光，顯然料得事情將急轉直下。風拖拉住雨，降下的苦痛臨到在一處破敗殘裂 的大廈。北面劈下道黑紅的閃，把黑雲撕開一大片血。 林太太半死不活地倚着綠漆剝落的鐵門，默默地看着天井那。暗紅中帶橙的鏽鐵水，沾在林太 太油膩的髮絲，黃黑的短脖子上。天井那兒打着大大的旋風，混合着鏽味，聞着讓人作嘔。但林太 太仍憂心忡忡地望着風兒，盯着那起風的地兒。風來了，人都在屋裏，髒東西、雞毛蒜皮與碎紙都 回溯上天，這股風越打越大。風大了，人都出來了，東西都顯了原形。去年，林太太自掏腰包連碎 磚砌的牆，果真在往下落土，似乎預備着一遇着雨便塌倒。林太太往裏屋望去，聞着舊暖氣風扇吹 出的風，那暖和又夾帶着複雜的味道，心中涼了半截。「泉金，這牆又要塌了，你看，你看要不從 我嫁妝那兒再掏出點修修？」她的嗓音極低、嘴皮子好似從未動過。風兒打着窗戶。「修甚麼！一 天淨花錢！你自己想你花了多少！越老越愛錢！沒錢！休想從泉金這兒拿一個繃子！」林泉金攤在 床上，血紅的眼睛死盯着賽馬直播，眼神半點不分給林太太。林太太頂着死人般的紙人臉，喃喃 着：「招娣一天往外跑，你平日又不着家，我怕風一吹，牆塌，孩子被牆壓住。」林泉金眼角沒 動，「你個光吃飯的廢物，我賺多少，你花多少，看個孩子還能看不住？連個兒子都生不出的廢 物！那個不着家的女兒，被牆壓了正好！省下飯錢！」林泉金一張利落的嘴，不住地咒罵，隨手抓 起馬經和包紅雙喜就往鐵門外的公屋共用走廊走去。 背靠着白牆，林泉金將頭埋進馬經中，攤在木椅上一口接一口不住地抽。「喲！金哥，買的馬 中了沒啊？」那位老人，打着八號風，還坐在天井的欄杆上，吊着半個身子出去。林泉金眯着眼， 眼睛從馬經轉向老人身上，罵道「哼！中不中又如何。瘋佬！你要死死遠點，從欄杆上下來！別髒 了我們家的眼，晦氣傢伙，別把霉運帶我家來！」。瘋佬大笑：「不愧是金哥，不少錢吧！對金哥 小意思啦！」林泉金不屑，眯着的眼，忽然鎖定走廊內角，躲着偷看的林招娣，一下子輸了錢的怒 氣，有了出口。兩瓣嘴唇，一張一合：「招娣！滾過來！那麼大雨死到哪裏去了！看那個瘋佬作 甚？你以後還想當個破爛佬？回家！」被點名的林招娣，渾身一顫，收起對瘋佬崇拜的目光，低下 頭，摒息跑回家中。

2 林太太被林泉金那不饒人的嘴，又罵紅了眼。蒼白無血色的臉，眼角微紅，十足個林黛玉。但 林黛玉不用為柴米油鹽煩惱，因此林泉金也不會是哄她的賈寶玉。林太太關上暖氣扇，沒了暖風， 房內只剩房屋裂縫中滲進來的風。站在廚房，聽着林泉金與瘋佬的閑聊，林太太終於從廚房的窗， 看見晚歸的小情侶，他們飛奔回家。年輕好，走路帶風，頂着暴雨，透出的，不是絕望，是浪漫。 他們一回到大廈，我的心就明亮活潑。這討厭潮濕的風也清爽起來。 「駱子威！」周李允的喊叫，順着大風，傳到我耳中。「我呀，跟你拍拖幾年。每次點外賣， 不是吃壽司就是漢堡，我很悶啊！我不一定要吃鮑魚海參，但我不可以這輩子都這樣啊！」小情侶 的房門大開，屋內被湧進的海水打的一片狼藉。「好好，要不下次我們去下館子？」駱子威耐心溫 和地回答到。「你根本不懂我在說甚麼！我不是想吃甚麼，我只是不想一輩子都這樣，沒變化 啊！」周李允無助地望着家中被水浸透的衣服。「你永遠是個白領階級，我永遠是個小職員，永遠 住在漏風漏水的大廈裏，每日只有睡覺前，才有心力看看對方。談幾年戀愛，做兩年工作，就要結 婚生子，按步就班。你看對面林太！生了孩子，被迫辭職，成為這樣一個黃臉婆，沒了一輩子！你 看他的丈夫！深夜下班，夫妻倆，一星期見面沒他老板多，我不甘心我是這樣啊！」林太太臉色刷 白，被人踩到痛腳，自然不好受。心中怨恨，世上所有苦難都降在她身上。林招娣看着林太太不敢 還嘴的窩囊樣，鄙夷不屑，開口就是：「飯！」林泉金看到瘋佬幸災樂禍，自己被落了面子，看着 街坊都在圍觀，忍不住出聲反駁：「人人都是這樣的啦。」周李允聽着，心中更加不憤：「就因為 人人都是這樣，我才會……」周李允看見在廚房忙碌的林太太，一時沒了話。看戲的，被她的話誤 傷的，一看周李允説不下話，七嘴八舌地鬧起來了。「平凡點不好嗎？我看你，就是太不滿足，雞 蛋裏挑骨頭。」「知足常樂啊！」駱子威握緊周李允，溫和細聲講道：「放心，有朝一日，我出人 頭地，你一定是最幸福的。」林太太聽着駱子威的承諾，瞄着林泉金的馬經，背對着賽馬直播的聲 音。第一次聞到風中濃濃的咸味噌地一下多了苦。周子允皺着眉頭，回到：「今天住在這裏的，誰 不想出人頭地，是不是每個人都行？」林太太端着昨日的剩湯臘水。駱子威認真地老實回答：「我 對我自己有信心。」林泉金在鐵門外與瘋佬嚷着：「明日之星第十場贏定！發達了！」周禮允低落 又堅定地回道：「我也覺得你行啊。」烈風吹襲，林太太砌的牆塌了，海水被風卷上岸，重重地打 進走廊，打回街坊口中的話。林泉金丟下瘋佬，拉出十年不用的沙袋，堵住海水，抓起煙，往家 跑。 屋內沒了暖氣扇的風，又暗又涼，林泉金坐在飯桌前，關節炎隱隱發作，神情僵硬地開口責備 道：「你不是身體不好？這暖氣扇，自從結婚買回來，沒用幾次，你別總關呀？」林太太苦笑着放 下兩碗白飯和一碗粥，苦澀地說：「能省點省點吧。」林秀金像被一口風噎住，再沒出聲。這頓

3 飯，一如往常地沉默，林招娣邊挑着剩菜，邊望着廚房窗口，看着門外瘋佬的舉動，只有一個人， 上演着夫妻間季節性的愧疚，而另一個則看着風的冷漠和硬硬地打着窗的雨。 風在打，雷在響，林太太即使就着丈夫讓給自己的薄毯，眼皮依舊合不上。望着丈夫新婚給自 己買的暖氣扇。因為下大雨，夜更長，林太太迷迷糊糊，似睡不睡，像浮在昨晚湧進的海水那樣， 忽起忽落。聽見鳥叫，街上有人響，不敢驚動丈夫女兒，躡手躡腳地便進了廚房。小情侶吵架後， 仍舊起大早去上班，連上班，這唯一相處的時間，都不再一起了。小情侶一前一後走在走廊上。周 李允見林太太在廚房，微笑着點點頭便走了。林太太埋在蒸白饅頭的白霧中，望着小情侶離去的背 影，微風卷走悶熱，留下一層很淡的灰影。 林招娣草草吃了口，留下滿桌狼藉，便跑走去找鄧勝男。林招娣很是得意，在這麼個大廈裏， 她是唯一擁有思想，渾身氣血的人。林招娣爬到房頂等着鄧勝男，她是大廈裏第一個有點眼光的， 懂得欣賞自己的，所以也肯與她來往。等鄧勝男照顧好弟弟姍姍來遲，林招娣已閒到發霉長草，見 到鄧勝男也不與她講話。「好林林，對不起，實在是沒辦法才來晚的。」鄧勝男滿頭汗，哈着腰， 從口袋裏掏出包省出來的糖，攤在林招娣面前。「哼！你要學我，直接丟弟弟在家！人權，你懂 嗎？你要捍衛你的人權！」林招娣吃着糖，戳着鄧勝男的額頭才消氣。鄧勝男聽得愚傻的露出黃 牙：「人權！先不說這個，先前不是說過，我想作像梅豔芳一樣的歌星嗎？我今日海選播出。」冷 風吹，林招娣打了個機靈，「上週才與你説要追夢，這麼快就行動？你工作怎麼辦？」勝男顯出獃 傻沒主意的樣子，「無論如何都要幹，你呢？」林招娣拉着鄧勝男站在風口上，鹹鹹的風，混着一 股酸味。喊到：「我？別管！做！我信你！」他們倆站着，往前一步，便是死亡。大風吹，林招娣 吃飽喝足，穩穩當當，鄧勝男瘦骨嶙峋，東倒西歪。 林招娣冒着酸氣走在走廊，心中想着的，全是鄧勝男願望快實現，而自己八字沒一撇的妒忌。 「咳！林林，小臉都扭曲了，想甚麼呢？」林招娣一回頭，瘋佬在走廊旁側躺着，抱着空酒瓶裝 醉。林招娣剛有興致，瘋佬站了起來，湊到她面前。林招娣想開口與自己偶像說話，「招娣！你在 幹嘛！過來！」林太太從彎角走出，一把將林招娣抓到身後，平日裏唯唯諾諾的人，大聲喝斥瘋佬 道：「張啟超！你平日裏紈絝樣，影響市容，也算了！自己得了甚麼病，不知道嗎？自己不檢點， 得了「椰花菜」，疫情那麼嚴重，不帶口罩！你不要命，別害招娣！」林太太說着，甩了盒口罩在 瘋佬身上。林招娣掙扎着，被林太太丟到屋裏，鎖了起來。 林太太出了門，一點眼神也不分給瘋佬，走向走廊彎角。「一定要搬走嗎？年輕人苦日子熬 熬，總會到頭。幾年的感情，不可惜嗎？」林太太惋惜地看着收拾好行李的周李允。「我覺得分手 都有好處。」周李允低着頭強忍淚水。「你嫌他窮？」林太太絞盡腦汁想原因。「我不是嫌他窮。

4 我和他的事業一點起伏都沒有，分手只是給對方機會，我們不能永遠是底層。」周李允滿是淚水的 眼中，透着堅定。「我不想沒有變化，我不想和他過着一眼望到頭的人生。」林太太和周李允倚着 欄杆旁，相顧無言。周李允打破沉默：「我為那天的口無遮攔道歉。這座大廈，已經殘舊不堪，林 太太您也找處安穩地。」林太太胡亂地點頭，這處大廈，承載了她的大半生，就算被風打，有太多 可留念，又如何捨棄。連着幾日的陰霾，隨着周李允離去帶走的風，空中又漏出個大白日，林太太 被閃得在微風中睜不開眼。 移民潮在香港傳染，退租潮也在大廈裏傳染開。「死女！你看你在電視上騷首弄姿，像樣嗎！ 別人怎麼看咱家？你不要臉，我還要！我兒子還要！」林招娣躲在家中角落，盡力忽略鄧家。打罵 聲，隨着狂風吹到林家。林招娣不敢去聽，她幫不了她，也不敢去幫。別怪我，鄧勝男，這就是你 的命。窗外的街坊鄰居，圍觀着，風雨興起的舞台。風起，吹走了年輕人一切的妄想與志氣。 空中的大白日狂曬，大廈裏的人睜不開眼，低着頭煎熬。風球懸掛的第二天，以致於夜幕早早 降臨。「那個周甚麼搬走了，你聽說了吧？還有鄧家，也走了。丟人！女性拋頭露面的，早早和人 同居的，賤！鬧事的，總算都走了！」林泉金眯着，口無遮攔道。「泉金，我們搬不搬？這棟大廈 太老了。」林太太默默插嘴。「搬甚麼！留到最後的釘子戶，賠償金不是筆小數目。林家又是沉默 的一夜。 風球懸掛的第三天，整棟大樓搖搖欲墜，半邊塌了下去。街坊領了補償，陸續都走了。林家， 像一個黑點，任風如何刮也刮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