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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佳作獎-徐麗娟-青春的石獅子 Flipbook 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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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PRESAS HEADHUNTERS CHILE 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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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 Transcript
徐麗娟 台師大,國研所。 近幾年才開始重新提筆。有時讀書,能感受到創作者是如此精心打造故 事的意義,得以讓另一人讀到的那一刻,感到激盪低迴。那樣動人的情緒讓 人心嚮往之,所以自己也想嘗試寫下一些文字。
船從大膽島離開,文森回頭望了望,眼眶微微濕潤,但覺暖心,彷彿剛見過一 個久違的老朋友。老朋友一直在那島上,單純的憂,單純的喜。那人是連文森都快 記不得的,年輕時的他自己。 他再努力望遠一點,島上那幾隻他認識的石獅子皆安其位,並沒有跟上來。那 些石獅子看過年輕的他,看過他當時的焦慮與徬徨,對未來的忐忑。如今,這段年 輕歲月彷彿成了秘密,也許只有大膽島上這些石獅子記得。 那群石獅子不屬於任何,只屬於青春的他,那是他的石獅子。 一 正午時分,只有蟬在叫,文森家的院子門開著,屋裡面卻寂靜無聲。 文森擰亮檯燈,放了一杯濃茶在面前,開始埋頭做事。他手中的筆是用慣的, 每寫十個字左右就要在墨水盒裡蘸一下,他喜歡這種老派的東西。 書房裡放著一張扶手椅,他在扶手椅旁放了一盞鍛鐵的落地燈,牆上掛了一張 世界地圖。地板是磨石子的,屋裡擺著一張桃心木書桌,兩把木椅子和幾個金屬書 架,書桌上方掛著幾張小照片。他在書桌上立著一個相框,相片裡的人是他已故的 妻子。 文森的妻子是個雅致的女人,皮膚細白如紙,明亮的眼眸上翹著長長的睫毛。 瀑布般的黑髮披散在肩膀上。她平日裡幾乎總是穿一身白色的輕便衣褲,她不化 妝,除了結婚戒指,不配戴任何飾物。不管春夏秋冬,妻子的手指總是冰涼。文森 喜歡把她的手放進自己寬大的手掌中,緊緊握著,好讓她暖起來。 但現在,妻子已經毋須他的大手掌了。 每個夜裡,他不斷想起妻子的笑容,她甜雅的聲息,好像仍在空氣中懸盪流 轉。白日,他們的屋子已經變成一座回憶的廢墟,那牆色,那窗椅,那簾,那盆 栽,在在都是妻子編排過的日子。睹一物生一念,盡是折磨。 心的困頓永遠近在眼前,文森得隨時克制自己-做甚麼都要先想到女兒慶宜 阿,妻子年輕時曾笑著叮囑過他。 文森想起妻子去世那天。 天已經黑了,但他正在思索新的論文內容,探索新論點的開始,總是讓他興 奮,他寫到一個段落才下班,比平常晚了些。 妻子上個月心臟開刀,雖是大刀,但所幸非常順利,今天出門時,妻子剛做完 操,臉色紅潤的為他準備早餐,還問他今天晚餐想吃甚麼。 女兒說要去聚會,晚餐就他們兩人。 「唯一指定牛肉麵!要辣!」文森笑嘻嘻地說,怕辣的女兒不在,機會難得。 「早知道你會說這個,一早就先去市場買了牛肉。」 妻子語氣輕盈,心情很好的樣子。 1
回家時,文森一路想著牛肉麵,雖遲了些,他也忘了先打電話回家,但他知道 妻子會等著他的腳步聲,算準時間才下麵條,等他洗個手出來,麵就剛好上桌。 快接近巷口時,一輛載貨沉重的小貨車開進路旁小路,一直抵達盡頭後停住, 發現走錯路,倒檔,引擎噴出黑煙,在刺耳的剎車聲中,震顫著向後倒退,轉回大 馬路,然後揚長而去,黑煙的餘味瀰漫在空中,走在路旁的文森不禁皺了眉。 但轉進巷子時,風景為之一變。正是極大滿月,極美的月光,巷子口的薔薇開 得亂而香,他完全沒有感覺到一絲不祥的預兆。 他進了屋,電視還開著,茶香淡淡,妻子剛為他泡好茶似的。他發現妻子坐在 沙發上打盹,正欲叫醒她,但喚了她幾次都沒反應,他靠近去搖她,她身體軟垂歪 過去,已然沒有呼吸。他的心擂鼓似地跳起來,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儘管驚慌, 但他心底已有領悟,某個時刻已提早到來,但太快了,他完全沒有準備。他心裡升 起龐然的恐懼,膝蓋微微地打顫,客廳燈光明亮,卻是錯亂帶刺的閃光。文森身上 的寒顫沿了膝蓋升上去,他的天全暗下來了。 都是他的錯,他早點離開辦公室就好了。 女兒慶宜不能原諒他。 「你明知道她心臟才剛開過刀,不能讓她自己一個人在家。」 「我那天明明跟你說,我要晚回家,要你早點回去。」 「只要半小時,醫生說只要提早半小時發現就可能有救-」 慶宜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憤怒地指責他。這些話伴隨著一種劇烈的哀鳴從慶宜 口中吐出來,像尖銳的劍一般。 文森一邊沉默聽著,一邊想起妻子從不會在他用功時打擾他,她知道,他對細 節不感興趣。 最後那一天,他和慶宜並肩離開墓地。他們彼此靠得很近,但沒有碰觸。只有 一次,在穿過入口處時,他們被擠到一旁,兩把黑傘在風中糾結在一起。然後分 開。 他們上車後,一路沉默不語,雨勢繼續持續,慶宜開了一小窗縫,雨珠濺入車 內,她毫不在意。雨從前一天開始就沒有停過,只是漸漸地化為迷濛的細雨。透著 迎面而來的車燈,雨好像不是從天上落下來的,而是從地面蒸騰升起的,或是,從 他們父女心上浮湧出來的。 在半路一段蜿蜒的斜坡上,一輛車禍翻倒的卡車躺在路邊,輪子還在轉動。一 群路人正圍觀著。 文森繼續開車往前。他雖不說話,但總覺得整件事很不合理,很不對勁。到底 是甚麼,他又說不上來。 當天晚上,他閉上眼睛,一動不動的仰面躺著,等著淚水流出來。 然而,直到天亮,沒有眼淚,也沒有睡意。 那一天起,這場雨再沒停過。 才隔一個月,慶宜就搬去宿舍住,即使學校就在三站公車站的距離。 2
文森收拾東西時,發現妻子留下許多未吃完的安眠藥,竟有幾百顆之多。文森 像看到妻子所在的世界對自己開了一扇小門。 他把藥放在廚房桌上,躊躇了幾天。有天他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了,寫好交代 的事,穿戴整齊,倒了一杯水,坐在餐桌上,將藥拿出來一字排開。他心情異常平 靜,完全沒有想到其他事,只專注眼前。 突然,電話響起,嚇了他一跳,不知怎的,他很自然的接起來。 「慶宜出車禍了!請快到醫院急診室。」 學校的人語氣強烈,交代他馬上到醫院急診室。 「孩子的健保卡要帶,她說放在書桌抽屜!」那人說完,就逕自掛斷電話,完 全沒有交代傷勢。 文森顧不得那些藥,匆匆忙忙往醫院去。 還好,慶宜人已經清醒過來,手腳多是擦傷,只是有點腦震盪,要住院觀察。 不知是剛失去母親,或是傷口真的很痛,或是單純受到驚嚇,慶宜醒來就哭,幾乎 停不下來,哭得喘不過氣來,驚動急診室的人,醫生只好幫她打了針,她的啜泣才 開始變緩,迷迷糊糊安靜下來,不久沉沉睡去。 他在病床邊著慶宜。看著她剛哭過的臉,小小的,瘦瘦的,好像還沒怎麼長 大,睡著的表情也顯稚氣。想到慶宜現在已經沒了母親照顧,他的心皺成一團,緊 緊的痛。同時,他想起自己剛剛在家裡做的事,全身起了一陣冷顫。 文森請了一年的休假。 他整天在家裡忙,這裡修修,那裡補補,做著各式各樣的改造,以前妻子屢次 交代的小工事他都做了。他在浴室裡安了一個肥皂盒和一個新的衣服掛鉤。廚房新 換一個能自動掀蓋的垃圾桶,他給大門的鉸鏈上油,讓它們不再嘎吱作響。 妻子睡的那端床頭櫃上的燈泡,他換成功率更強的。 他還給院子裡兩棵果樹鬆了土,砍掉多餘的枝條,在切口塗上灰泥,種了幾株 妻子一直說要種的那種品種的白玫瑰,他提著工具袋在臥室廚房陽台輪番巡視,有 時他則握著拖著長線的電鑽,在屋裡到處尋找著可以鑽孔的地方。 他時不時挪動一兩件家具,然後隔天再挪回原處。有天他重漆了停車棚,因為 他在一根柱子上發現一些細小的鏽斑。 走過客廳時,他看著牆壁上自己與妻子的合照。在妻子身邊的自己有種特別的 神氣。妻子把他的頭髮剪成軍人的髮式,短且整齊。照片上的他看著鏡頭,眼角的 皺紋透出一絲嘲弄的微笑,但嘴唇卻毫無笑意,兩眼微微瞇著,彷彿陽光太強或是 風沙太大。除了眼睛周圍含嘲帶諷的皺紋之外,那張臉與灰白的頭髮對比,還是年 輕平滑。 現在,他不在意自己的神情,他已經不太照鏡子了。 他有時還給自己煮了飯,兩菜一湯,焦的肉和半生的蔬菜,像開水一樣清淡的 湯,白飯倒是正常,畢竟是全自動的電子鍋。 3
最難熬的是夜晚。
有時他會拿著一盤牛奶或雞骨頭給隔壁家養的貓,想起妻子以前總想養隻狗, 但因為自己對狗毛過敏而打消念頭。 他佇立在一旁,等貓吃完,凝視著變暗的巷子。 有時他自己胡亂走著路,到公園的水池聽蛙鳴。真沒辦法了,他就回家,鑽進 他的汽車,發動引擎,夢遊似地沿著空蕩蕩的公路奔馳,路越大條越好,有個晚 上,他瘋了似的,開到兩百公里外的城市。在加油站時,他望著車玻璃上反射出一 張熟悉的臉孔,蒼白疲倦,甚至有點愚蠢。 慶宜一個月回家一次,不開伙,他們去外面吃飯,餐館裡熱熱鬧鬧,身邊盡是 人聲笑語,他們默默吃了飯,然後,慶宜會直接回學校。 他們父女雖慢慢恢復正常說話,可再回不到以往那一種明澈,兩人都各懷心事 似的,有點躲閃,對話都簡短而生硬。文森現在懂得窺伺,只要他察覺慶宜臉上稍 稍露出厭煩的表情,他就會停止說話。 兩年來,每年的花季,巷子口的薔薇總提醒文森,自己曾是個多麼失職的丈 夫。每個月圓,都會喚起他那個晚上的記憶。月光再皎潔,都是冰冷的寒。 文森想起剛退伍時,自己一邊工作一邊念研所,妻子全心全力的支持著,當時 對未來的種種光明企盼,好不容易在大學拿到教職,才過了幾年舒心的日子,如今 妻子匆匆病逝,彷彿燈一滅,被留下的人雖是活著,眼前也是黑的。 二 從金門機場下飛機。 十月的風,從機場窗戶望出去,天空窄窄長長的雲,像凍僵似的緊偎著蔚藍的 天空,但天空下的樹木都正猛烈搖擺,只消定睛凝視一會,文森便感到兩眼發痛。 明明風還吹不進來。 等女兒領到行李,兩人出了門,猛烈的風吹起,吹亂他們的髮,然後往空曠的 停出場那頭遁去。樹葉沙沙作響,除此之外,所有的聲音聽來有些模糊,他感覺自 己彷彿正立在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一般。除了風,再沒有別的聲響,不管是什麼都無 法進入他們的耳裡。 是慶宜提議來金門的。她的美國博班入學許可已經下來,不久就要啟程。 「要不要我們倆去玩幾天吧,地點妳來選。」文森小心翼翼的探尋。 在文森心中,這個女兒讓她非常驕傲,既懂事又用功,妻子將她教得很好。但 在美國有一個男孩在等著她,一個來自廈門,曾來台短期研究的博士生。文森一想 到那個男孩便皺起眉頭,沒有一樣讓他滿意。 若是妻子還在的話,她會怎麼說呢? 這些年,慶宜的學業與戀愛,沒有一件問過他這個父親的意見。 4
那個廈門男孩子的外貌比實際年齡老成。他跟慶宜一樣,對昆蟲很感興趣,有 敏銳的觀察力,看似深思熟慮。有時,文森看他與慶宜聊天,對話中會讓人覺得他 內心深處正有烈火燃燒,像有薪柴爆裂的聲音,異常興奮。 但文森就是不喜歡。他非常遲疑,那男孩會是對的人嗎? 「以後被欺負了怎麼辦?那麼遠?」容易擔心的妻子一定會漲紅著臉這樣說。 慶宜出國後,文森就是真正的孤單一人了。也許,才是他真正恐懼的。 慶宜提議兩人一起到金門。 「媽以前說過你在大膽島當兵的事,現在好像開放了,我也沒去過金門-」不 等文森回答,慶宜就開始便開始訂機票。 「進大膽島還得申請。」慶宜眼睛注視著電腦說著,一邊敲著鍵盤。 最早班飛機,金湖飯店,一切就緒。 出發前的晚上,文森輾轉難眠,他感覺微微的興奮,又感覺有些不安。 妻子去世後,他從未出過遠門,總覺得不該放她一人在家。 兩人放好行李,直接到水頭碼頭,到烈嶼再轉船,銜接上下午的大膽島導覽 團。看似輾轉,其實都是一會功夫而已。 有車來機場接他們。 開出機場,在車內仍能感覺到那風的存在,冬天的風與金門的風景緊密地烙在 一起,無法分割。 文森曾帶妻子來金門參加過會議,那時就住在金湖的飯店。晚上兩人在太湖邊 散步。風很強,妻子的帽子被吹走過很多次,他急急去追的模樣太醜陋,惹得妻子 笑個不停。兩人牽著手,各自壓著帽沿走。 風太大,兩人有默契,沒有費力交談,閒閒地走著。 那夜裡的風有點淡淡的悲愴,風聲凌駕於一切聲息之上,風聲之外的那些都只 是餘音。像有意似的,風極力想將他們托起,讓他們有錯覺,像就要落入湖裡似 的,站在風中時間一久,便會覺得身體從裡到外都變得虛空,像要讓太湖的水給浸 透了。兩人手握得更緊了,同時感受到彼此的體溫。 但那夜湖邊的月色清澄,純粹沒有雜質,月光從他們緊握的指縫裡流洩,靜靜 的寒。夜色如蟬翼一般的,在他們身邊的樹叢之間穿行,無縫不入,最終,樹影與 他們夫妻皆被月光溶成無形無色。 那個在太湖的夜晚,事後兩人回憶起來,都有難忘的異世感。 說來慚愧,金門竟是文森與妻子一起去過最遠的地方。 車到水頭碼頭。越靠近大膽島,文森越覺忐忑。 算來,大膽只是文森一個人的島,服役那時尚未認識妻子,慶宜尚未出生。他 在腦海中認真回想當時的自己的模樣。 思來想去之間,他與慶宜已經在開往烈嶼的船上了。 5
遠遠看到烈嶼的九宮碼頭,仍是樸實老派,碼頭與文森記憶中的相差無幾。
船未靠岸,文森突然覺得有種沉寂已久的心情又重新甦醒,那是大學剛畢業的 自己,對於所有的未知毫無頭緒,只有滿滿的焦慮。那時在烈嶼等待接駁船到大膽 島報到時,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九宮碼頭是出入烈嶼唯一的港口,船是烈嶼與大 膽交通的唯一的方法。只要想到這些唯一,就感覺自己被緊緊包圍,即將被強行拖 入一個密室,唯一的出入口有人守著,只進不出。當時,這樣幽室密閉的感覺,令 他感到一陣背脊發寒的恐懼。 船靠岸,文森和女兒踏上烈嶼的土地。過了這麼久。船仍是此地唯一對外的交 通工具,一切似乎也沒有甚麼變。 等到大膽的船還要 40 分鐘,他們在碼頭附近逛。 看到涼亭上的風雞,文森忍不住衝女兒微微一笑,慶宜也抱以燦爛的表情。她 似乎對戰地風光頗感新鮮。今天仔細看,慶宜更像妻子,包括嘴角一絲細微的顫 動。妻子年輕時,每當她努力掩飾感情時,便常常有這種表情。 慶宜如今想對文森說的話少了許多,幾年來,他們之間越加生份,好像少了妻 子這個優雅的潤滑劑,父女倆個性中最粗糙的部分都赤裸顯露,比如不主動表現關 心,感到不開心也強隱不說,喜歡佯裝無事。 文森其實對女兒的男友很有意見,甚至感到憤怒-一個廈門人,他有非常深的 不安,但無人能說。妻子的猝然離開,讓慶宜除了悲憤,她心中對文森的怪罪從沒 有減輕幾分。這些從日常的冷淡回應,他都感覺得出來。 慶宜對他說話的語氣總是平靜,客氣到近乎冷酷。 但連文森都無法原諒自己,又如何向慶宜解釋呢? 像兩條平行線的父女感情,到慶宜出國那一天開始,就真的變成兩條分岔線, 在感情上可能永不相逢。文森心裡感到非常焦慮。 不久辦好手續,他們重新從九宮碼頭上船,跟著導覽的人一起往大膽島去。約 三十分鐘航程。船行不多久,便可窺見大膽扁擔狀的輪廓,再近一點,岸邊鮮明突 出的閘口龍門,以及城垛貌的精神標語逐間出現。 一切隱藏在時間迷霧中的記憶,開始慢慢近到眼前。 快靠岸時,文森內心開始起了波瀾,一種微微的,莫名的期待漸漸湧上心頭, 雖他還不確定自己想要看到甚麼。 碼頭上傳來一長二短的噹噹敲擊聲,他忍不住微笑,以前那是菜船上岸的信 號。各連隊會派公差到碼頭等候搬運物品,輔導長也會在現場清點東西,但最重要 的就是幫大家收信,等到晚點名再發放。 文森想到收信,微笑盡褪,胸口一陣甚麼堵了上來。 從碼頭一上岸,迎面就是「大膽擔大擔,島孤人不孤」的標語。 那標語如此熟悉,但文森心底有種異樣的情緒,他記起自己當時服役初次登上 大膽島,看到這些標語,這種清肅的戰地氣氛,讓他心中不禁也起了敬意和警惕。 6
現在想起來,以前的時代多麼單純,那麼輕易就相信,那麼輕易就受到激勵, 那麼輕易就能生出勇氣百倍。 從碼頭下來,他深吸一口海上的空氣,然後從唇間的細縫緩緩呼出去。 大膽碼頭眼前就是一段坡陡,走得文森氣喘吁吁,但在慶宜面前,他佯裝鎮 定,腳步盡力平穩,保持速度。他不記得以前這坡有這麼累人,他揣了揣口袋裡的 藥,他心臟一向不好。 陽光晴好,大膽島今天的雲簡潔的白著,風尚不強,整座島不動聲色。 文森記起島上也有那種陰晴不定的午後。天空時而烏暗,時而從雲縫透出一脈 金光,刷一聲灑在海面上,華麗的詭異隨風速速拓開,無邊無際,他若正在制高 點,遠望廈門方向,豆大雨滴掃過海面,抑揚頓挫的起伏,氣勢磅礡但無聲無息, 他的耳邊總感覺有安靜的祕語正在傳送,唯他與天地知之。他站在大膽島無雨的這 端遙望,雨落在暗湧的海面上,對面的雨勢猛烈,在他眼中卻是悠然,是隔岸觀火 的美麗。 慶宜一路上仔細觀察,偌大的岩壁與紛亂垂藤的老樹都吸引她的目光,她說有 七八種昆蟲只有在大膽島才有出現。 「但這次不是採集,所以不對老爸說教。」慶宜口氣意外輕盈。 文森想起曾在島上小徑上散見些死於夏末的蟬的屍骸,讓人皮膚感覺乾乾癢癢 的,不小心踩在腳下便發出嗶哩啪啦的聲響。他像獻寶似的,把蟬事說給慶宜聽, 她果然聽得津津有味,順便說了以前去找蟬蛻的事。兩人一來一往,都有微微的興 奮。慶宜臉稍稍泛紅,笑時一對小梨渦若隱若現。 文森想起自己初到島上時,春天已盡,天是一日一日的熱,海水在烈日下刺眼 地反光。有時睡覺,連鼾聲都沒了,只有一絲不知不覺的口涎,晶亮地拖在枕畔, 似還冒著熱氣。 從烈嶼換防到大膽島的據點,不到一個月,文森就被兵變,但很奇怪,剛接到 分手信那天,他並不真的難過。信是從台灣到金門,再從烈嶼到大膽島,像輾轉過 半個世界才到他的手中,信的內容也寫得非常簡單,短短幾行就交代了三年的感 情,那張薄薄的信紙還有淡淡的香水味。感情如此飄忽不可靠,比氣味消失得更徹 底。 第二天,一整天,他心底覺得空空的,做工事時,汗滴進眼睛底都不覺得酸。 有天他站夜哨,換哨前睡得不好,感覺夢還沒開始一半,就被喚起。那天不知 為何,醒來後特別清醒,他站在據點保持警戒。對一個軍人而言,眼前平靜都不是 真正的平靜。偶爾他看到對岸微弱的燈光,感覺自己像在世界的最邊緣。這時忽然 前面有動靜,他還不太確定,但就先把槍舉起來,動靜似乎消失,但他不敢大意, 仍舉槍警戒,半小時之後,才確定是虛驚一場,他這才發現自己後背已然濕透大 半。他重新調整成站哨姿勢,精神更為專注。 夜風吹來,背後感覺特別涼爽。 這一刻,他覺得所有的一切不過都是暫時,只有自己身在小島這件事才是不變 7
的,只有自己面前的動靜是真的。想到這裡,他然發現,幾天前的那封分手信,似 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不久,天邊已有暗暗的灰亮,黎明時分的涼意,微風流動,他稍稍放鬆了些。 那日後,文森漸漸過起島上的日子。 烈日下每日長跑,那熱氣像是熱得滾開了似,無縫包圍著他,汗水從每一個毛 孔洶湧地流出,令人覺著快意,濕透的汗衫緊緊地貼住了他的身體上每一條最細小 的曲線,後來他幾乎是赤裸著上半身。 他同梯裡與宋政感情最好,宋政不矮,但特別瘦。 跑步時,宋政嶙峋的骨頭幾乎要刺破他粗糙的皮膚,隨著他的搖晃雙臂,肋骨 是清晰可見,整整齊齊的兩排,皮膚似乎已經消失,那肋骨是如鋼鐵一般堅硬,擋 住了汗水。文森總是跟在他後面跑,所有人的汗水都是一段一段往下流淌,但在陽 光下,宋政的汗水在他身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影子,讓文森記憶深刻。 宋政說自己家在山上種水蜜桃,來服兵役前已經結了婚。他有點羞澀地說起自 己的妻子年輕又漂亮,是村裡的大美女。 「才剛滿 18 歲啦,很單純,甚麼都不懂,還懷著孩子。我爸媽年紀也大了,甚 麼都靠我哥啦。」 宋政坦率的說,才剛下船,就很想回家。 「是要回老婆身邊吧!」文森調侃他。 文森若無其事地說起自己被兵變的事,宋政光搔著頭,不知如何安慰,但聽得 很專注。從那時開始,兩人感情就更好了。 現在想來,那時對愛特別執著,是因為年輕吧,文森想。 陡坡稍稍便緩了些,文森鬆了口氣。 慶宜遞過水來,文森覺得那水喝起來特別甜,也許是流了汗的緣故。 文森記起大膽每年四五月霧季,只要一連幾天濃霧,菜船就停止運補,所有人 就得靠乾糧、罐頭過日子。他這輩子第一次在這裡吃到荔枝罐頭,跟新鮮的味道完 全不同,有一種特別的咬勁與甜膩。 剛剛一路上,文森看到遠近陡峭的石壁,他想起在這裡服役時,晚上躺在花崗 岩上和弟兄們一起看星星,身邊是無盡的黑暗,那星星在靜寂黑極的夜空中純粹的 閃亮,畫面如此動人,第一次,他感覺到神可能真的存在。 文森說起那時的星星,慶宜馬上心有同感。 「有次跟教授去哈盆保留區做生態調查,自然保留區裡只有我們這幾個人,蟲 聲鳥鳴特別稠密,像大海湧浪,節奏是從沒聽過的,感覺特別神秘,像走進到地球 初生的原始時代,跟那些昆蟲植物融為一體……」 兩人談論起彼此曾體驗過的神秘片刻,各自都聽得津津有味。 霧濃季節時,大膽島極潮濕,只要幾天時間,地面牆壁都會滲出水珠,溼漉漉 的,衣服棉被都帶著一股霉味。 文森又喝了一口水,還是覺得非常甜。 8
他想起以前,整個大膽島上只有一部海水淡化機,全島官兵的飲用水全靠它; 至於平常的洗澡、刷牙、洗臉,就得仰賴戰備水池所蓄積的雨水了。文森本有潔 癖,剛開始看到戰備水,長著青苔,還不時有小蟲在裡邊爬,不要說拿來洗澡,就 連洗衣服他都嫌噁心,後來時間一久,他也就甘之茹素了。 一切都要忍,那時先來的學長對他說。 「爸,你看,這裡的岩壁有地質交錯的情形,這是花崗岩裡有岩脈侵入-」慶 宜專注地看著那岩層的分布。文森也跟著湊上去看。 他想起慶宜小時候喜歡爬樹拿著放大鏡到處看,現在她把喜好研究得深,做成 學問,不比他這個父親差。 慶宜對島上的岩壁非常著迷,腳步走走停停。 文森記起服役那時,島上有些岩石經過風吹雨打,變成一種奇特的白濁色,佈 滿割裂崩塌的細痕,但卻非常穩固,那些裂痕眼看雖深,但其實只在表面。有時會 見到小小的綠蜥蜴在石頭的縫隙裡飛快地進出。他有次興起,橫過身子去窺探那小 縫洞,卻看不到什麼,只知道那邊定是深邃到無法想像。 三 那時在大膽,文森最感激的是宋政。 文森那一排體能最差的就是宋政,他常被重複的一直操。文森是讀書人,體能 也很普通,特別同情宋政。 長官裡有一個看宋政特別不順眼,逮到機會便刁難他:派他做最累的工事,訓 練時不斷要求姿勢正確,要他不斷重來,有時出言粗魯,讓一旁的文森都忍不住握 拳。 但宋政都忍下了。 「我老婆年輕,我要忍耐。平安退伍。」 文森覺得宋政個性好,人又善良,為什麼長官偏偏就要找他麻煩。文森心中總 有一股隱隱的怒氣。 正是民國 70 年代,對岸的船隻有時候靠太近,或是一次來十幾隻船隻,文森 的哨所就會很緊張。一般都會開槍驅趕,有一次還真的打到船隻,應該是鐵板船, 那條船還冒了煙,然後馬上回頭離開。眾人鬆了一口氣。 踏上島之後,即便心中恐懼,也要奮力前行。畢竟,危險很近,而家很遠。 文森正想到這件事,慶宜便興沖沖舉手招他過去。 「爸,你看,這是澳洲的桉樹阿,在這裡長得這麼好!」慶宜甜美的語調與她 母親一個樣。 慶宜還發現一棵野生的桑葚樹。 導覽的人嘴快腳也快,聽著他滔滔不絕的介紹,文森覺得有一種奇異的隔閡 感,明明是他住過的島,在別人口中原來是如此的模樣,他老覺得就像別人沒敲 門,就自行進了自己家門一樣。 9
再走了一段,未到生明路前,終於有時間可以休息。坐著時,他的褲管提高, 露出腳上舊傷痕。 「爸,這傷疤看起來怪嚇人的。」慶宜好奇的看著。 「當兵那時要做工阿,這島上石頭多又大,我被石頭砸到腳,後來被縫成這樣 -」文森有點無奈的說。 他想起妻子以前常會用同情的眼神,伸手摸摸他的傷疤,天氣潮濕犯癢時,她 也會替他冰敷一下。 「像一隻十公分的蟲。」端詳許久,慶宜對疤痕做出結論。 其實那時在大膽,還發生一個更驚險的事。 有一次島上防護射擊,子彈不知道為什麼,跑進碉堡坑洞裡面,那時他們正在 裡面整理東西,文森和宋政蹲著整理,那顆被亂射的子彈正向文森向射過來時,宋 政剛好站起身到文森面前,瞬間被打到腿部,像是特意為文森擋了一槍。那天大家 非常緊張,用最快的速度,先把宋政送往大膽醫院止血治,馬上又送到烈嶼醫治。 還好最後沒有大礙,但留下一個深深的疤痕。 若非宋政站在他的面前,那顆子彈應該會射中正蹲著的自己身上吧,他對宋政 有說不出的感激與愧疚。 到大膽的第五個月,宋政遇到人生的大變動。 那時天氣開始變冷,寒氣滲透到骨子裡,說話都冒出白煙,尤其在四面環海的 小島上,強風一路而來,完全沒有屏障,讓人更感無依無靠。 收信的日子。宋政苦著一張臉,偷偷跑到文森身邊。 「我哥說我老婆突然小產,沒多久,她就自己偷偷離開我家,跟村裡的人跑到 山下,現在也不知道在哪裡。」 宋政身子縮在軍服裡更顯瘦,他喉嚨哽咽著,眼睛噙著淚,文森從他顫抖的身 體,感受到他心裡的屈辱與擔憂。文森抓住他劇烈抖動的肩膀,試圖讓他冷靜下 來。 沒多久,全排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老婆跟人跑了,真倒楣阿,你要想開一點啦!」明明是安慰,但那同班的口 氣聽起來像說風涼話。 一反溫順的常態,宋政火氣上來,整個人就衝上去。因為事出突然,坑道裡又 窄,兩個打架的糾纏在一起,旁邊的四五個人一時推擠,身體都有碰撞。 文森馬上想去勸架,但自己又被旁人魁梧的身體大力頂碰到牆壁,他半側身體 直接撞向石牆,然後是右肩膀著地。他自己站起來的時候覺得頭暈,肩膀的韌帶拉 到,馬上就覺得痛起來。但還是衝上前去拉開兩人,宋政其實已經被人回揍了好幾 拳,被波及的人嫌惡,趁勢也亂打宋政的頭。起先是口頭齟齬,但後來大家多少筋 骨都傷到一些。 但這事大家都有默契,嘴上都不再提起,免得受罰,處理傷口時都說是自已跌 倒。反正整個大膽,岩壁又多又硬,碰撞跌倒受傷也沒有甚麼。 10
宋政動氣的事情後續漣漪漸漸擴泛,同班的人一開始也是同情,但後來宋政自 己開始變得陰陽怪氣,總是死氣沉沉,大家最後都有點嫌棄他。 「你還有父母哥哥,萬事要忍耐,平安退伍。」 文森雖然安慰著宋政,但自己也覺得沉重。 到大膽島越久,他越覺得茫然。
彷彿在登島之後,他們本來的世界都悄悄地變了,只有他們自己被埋在鼓裡。 一切都是徒勞,就好像在叢林裡奮力穿過茂密的草叢,但人才剛一過去,草叢就在 他們身後合攏,不留絲毫行走過的痕跡。 導覽先生要他們在生明路前等一下。 「哇,好多石獅子喔!」慶宜環顧四週,驚訝地說。 以前的中央公路現在改叫生明路,文森讀了立在旁邊的說明文字。 那些石獅子,有零零散散的,各據一方,有在生明路列成兩排的。有些以前文 森見過,有些是後來才添建的。 等待電動車過生明路時,文森自己先踱步去看南山橋的那幾隻石獅子。那幾隻 他認識,他們應也認識文森。 文森有次代理職務去巡哨,晚上必須走過中央公路,那段路其實不長,過南山 橋時兩旁有四隻石獅子,在夜裡既是驚嚇又是陪伴。過了南山橋,海濤聲與風聲在 夜裡特別清晰,讓人深刻感受到自己的微渺。周遭黑盡,像是混雜了這世界所有的 黑暗,特別濃稠的黑。路兩旁人高的雜草微微下垂,身後那幾隻石獅子們在夜裡彷 彿都在互通聲氣,文森覺得自己像是闖入者,特別有一種陰森詭氣的惡意。 年輕時特別怕死,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人心驚肉跳。 過了幾天,文森在白日再經過南山橋,特別觀察那幾隻石獅子,其實他們的表 情都很空白,看久了,竟生出一種神秘的趣味,像秘而不宣的守衛。 不久後,島上開始蓋心戰牆,一長座寫著「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精神照壁,從夏 天開始動工。 文森他們每天的任務就是敲石頭。儘管有機具,但島上的石頭來源都是海上礁 石,很硬很大,不能馬上拿來灌漿,得靠人工一塊塊地敲。 文森用榔頭敲擊石頭,雖有戴著手套,但時間久了,仍難免磨破皮膚,脫下手 套時,薄薄的血還黏著手套,像脫掉一層自己手上的皮一樣痛。 他與宋政被分配到不同的工作,有一陣子兩人沒有遇到。有天晚上,排長緊張 兮兮地來找文森。 「宋政不見了,我們先一起去找找,暫時不要告訴別人。」排長是細心的人, 他可能已經想到甚麼了。 「唯一確定的是,宋政身上沒有武器。」排長說。 兩人沿著可能的方向找了一陣,最後一棵大樹旁邊找到他,宋政正脫下腰帶, 試圖懸掛過一根最粗的樹枝。 11
他們悄悄包圍過去,趁他不注意,兩人聯手把宋政抱住。 「走開-走開-」宋政極力想掙脫。 情急之中,文森想說什麼,但舌頭完全不聽使喚,他突然出手重重打了宋政一 拳,又一拳。排長抓緊宋政,幾拳之後,宋政身體軟癱下來,開始哭泣。 「我不想待在這裡,也不想退伍,我……我……」宋政越發哭得淒厲。 文森與排長放了他,站在旁邊看著他哭,沒有出聲。 等宋政哭夠了,他們才把腰帶從樹上拿下來,重新幫宋政繫好,攙著他回部 隊。為了宋政好,排長想辦法讓他關進禁閉室幾天,冷靜一下。 文森再看到宋政時,他正靜靜地向排長鞠躬。 「我家也在山上,讓我們一起退伍。不要想別人,這個島這麼小,我們人這麼 少,想自己就好。」排長理解的拍拍宋政。 宋政點點頭,重新舉手再行個禮,這才出來。 「這種事不對,我知道,但那天的心不是我自己的。」宋政臉色蒼白,話倒是 說得清楚有條理。 他們倆個默默並肩,慢慢往當天做工事的地方走去。他窺伺著宋政的表情,好 像以前那個善良的宋政臉上多了一點甚麼,經過生死這一關,在他人生添上的一層 殼讓他變得強悍,應該足以讓他好好走下去。 「我們還有一段人生要走,不要傷心太久。大家都想你好。」文森想到排長, 與宋政打架並互相諒解的兄弟們。 「我知道,我現在知道。」宋政簡單的說,好像有一種堅硬的東西嵌進他的口 氣裡,像白日他們在敲的石頭。 文森覺得理解的同時,對宋政的堅強也生出微微的敬意-關於他的敢生,或 者,敢死。 風猛地變強,文森拉緊領子,壓低帽子擋風,但宋政僅一路走過去。 直到文森跟著部隊移防回台灣,宋政都沒再發生任何事。 兩人退伍後偶有聯繫,直到宋政隨著鞋廠到大陸發展後才失了聯絡。 文森如今想起那些在大膽島上領略過的季節,午夜站崗時的濤聲,迅猛難抵的 風,遠方海上與己無關的雨滴,廣闊永不回頭的白雲,那些微妙的時刻,在時光之 前或在時光之後,那個年輕的自己在心上的自語,像大膽島上的空氣,是一則隱 喻,只落在他自己的心上。 他想若妻子此刻也能在大膽就好了,讓她看看年輕時的自己。他一思及到此, 心裏不免有點悵悵的。 那八個月的生活,沒人見證他的心情轉折,像是一場秘密,無人可說。 與此同時,他突然真切地想起當時的自己,那些生澀膽怯如此鮮明,他是從那 裏走到現在,他後來遇到愛他的妻子,有個完美的女兒。 前面還有一段人生要走,不要傷心太久阿-文森想起當時說的話。此時站在大 膽,他像接收到一個遙遠的鼓勵,那時他對宋政說的,現在他對自己說。 12
「上車囉!」慶宜催促著,文森這才像大夢初醒,從回憶中回到現實。 他們在島上繞了約三個小時,景點略有變化,氣氛已經鬆弛,但還是當時文森 所記得的那個島。這小小的島,卻牢牢為他們守住時光中的秘密。 離開時,半路上有隻小蝸牛被石頭擋著,老翻不過去。文森蹲下來,為牠輕輕 移開那顆石頭。那蝸牛停了一下,像在思索方向,半晌,慢慢往路邊草叢移動。文 森看得興味盎然。 這是他在大膽島上最後做的事。 四 在離開大膽島的船上,文森默默地望著不遠處大樓林立的廈門。 「那就是廈門阿!」慶宜若有所思,聲音低低的,像說給自己聽。 文森伸手拍拍慶宜的肩,她顯出詫異的表情,隨即臉紅,像被看穿心事似的。 「廈門蠻近的。」文森平靜的說。 不知為何,他現在對那個廈門男孩沒那麼擔心。慶宜和她母親一樣聰明,或 者,更聰明些。何況慶宜還有他這個父親,還有一個家。 像當兵一樣,有個家可以回,膽子就會大,腳步就會穩。 航行過了一半,同船上有人聊天,說起大膽島上的濃霧會影響軍隊運輸。 文森默默聽著,但他知道,有時霧也非壞事。 大膽島的霧季亦有好日。 霧季中會有幾個清晨,黎明時帶霧,濃淡不一,幸運的是最終會有陽光,只是 不知何時出現,要等。 當陽光劃破灰暗,金光初露時,被霧氣洗過的岩壁上泛著一層淡薄的明亮,會 有一瞬宛如靜止的甜美時刻,整個島看起來靜謐明澈。 模糊的朦朧中,也有好事深藏其中。 回到金門,他們直接租車往金湖飯店去,文森開車,路其實有點遠。 慶宜只單純以為是文森想她住得舒適。 文森在車上絮絮叨叨說了些關於那時的軍隊和現在軍隊的話題,見慶宜有一搭 沒一搭的接話,知道她不那麼想聽,他遂停話。他默默行駛著,灰色的冬日,一團 冬暉鑲嵌在厚厚的烏雲之間,在灰暗的午後熠熠閃爍。 車停好,從金湖飯店門口向左邊望過去,木麻黃直挺挺站在道路兩旁,因為都 是人工栽種的,所以間距固定,樹木堅守岡位一如衛兵。 慶宜說木麻黃可以防風,長得快又無懼海風鹽蝕。 「更重要的是,根幹不曲折,直上直下,不占空間,也不會遮去陽光。」 這種樹有軍人的底氣,文森心裡想。 慶宜用相機的視窗聚焦遠處的木麻黃大道,一開始是讚嘆,然後她轉頭認真地 對文森說,木麻黃大約一二十年內就會自然老化,沒有移植的價值,最後改種新樹 還比較合適,她想金門人一定都很用心維護這些樹。 「對啊,種樹在這裡應該也是阿兵哥的工作之一。」文森瞇著眼睛,以手背遮 13
陽,欣賞著遠處的綠意。 「在這裡當軍人真不容易。」慶宜真心地說。 「但是木麻黃樹不會長新樹,因為它會遮住泥土,不讓種子發芽。」 慶宜補充說,全然是學者的口吻。 聽到這裡,文森突然覺得內心一時有所觸動,但覺有一點點光,硬從縫隙擠進 來,雖還不知會照亮甚麼。 父女倆在晚飯前去太湖畔散步。 一出飯店,強風撲面而來,慶宜被吹得後退兩步,她似乎覺得不可思議,臉上 出現笑意。 慶宜跟母親一樣是個嬌小臉龐的女人,有著孩子般滿是笑意的眼睛。 走了一段,湖畔竟有一瞬風停。 黃昏柔和的天光,透著蜂蜜一樣的色彩,把一抹奇異的金光投射在他們父女頭 頂上,幾片從鎮上飄來的半透明雲朵亦沾染金黃陽光,泛出燦爛彩霞。 然後風重新開始,風中夾帶著水氣和一絲淡淡的沁味,綠樹枝葉上猛烈搖擺, 呼呼翻飛。 文森覺得他們已經比以前和妻子來時走得更遠了。他們在路這端站了幾分鐘, 慶宜緊緊按住帽子。文森注視著茂密的樹葉,試圖解讀樹叢深處一種他感受到的無 聲律動。此刻,他覺得一切如此熟悉,那風,湖色,和慶宜壓低帽子的姿勢。他似 乎聞到妻子當日身上的味道,覺得此刻非常溫暖,他們三人同在。 似乎就是必須從這個距離回望自己的生活,才看得出輪廓。 文森記得宋政說起跟人跑掉的小妻子憂憤地說: 「我將來絕對會過上好日子的,她為什麼要離開?」 文森當時在一旁安靜聽著,與此同時,他在心中也想起自己的那封分手信。他 拍拍宋政肩膀,彷彿兩人此時有了同樣的秘密和憧憬。 那時候年輕的他們想像的未來,不知道現在算不算如願。 「爸,你當兵時也是 23 歲啊,跟我現在一樣,無法想像,如果要我待在以前的 大膽島-」慶宜做了個鬼臉。 「妳才比我厲害,就要去比我更遠更孤獨的地方!」文森本是稱讚的口氣,不 意慶宜突然間掉淚。 「爸,你自己……你自己……」慶宜哭得喘,吞吞吐吐,一臉愧疚。 「爸都知道,我等你回來。以後一定會更好。」文森鼓勵著。 文森想起自己與妻子年輕時的困頓陪伴,想到在太湖時,妻子高興的神情。他 要為他們夫妻記住這些溫柔的畫面,也要守住最重要的女兒。雖然仍有遺憾,但就 任由這些遺憾在心中陪著他前進,無須忘記。 「媽媽也會替妳高興,也會替妳擔心,跟爸爸一樣。」風吹得文森眼眶含光。 「我做甚麼都會想到你們,不會讓你們擔心。」慶宜突然轉身過來抱住他,緊 緊的,他感受到女兒身體的溫度,抱得他心都痛了,一種深深的捨不得。 太陽又西沉了一點。風勢不減,他們並肩站着,不說話,但覺十分舒心。在這 14
個湖邊,有些甚麼沉重的,正在慢慢褪去。 風雖大,但同時也在湖面劃出美麗深刻的漣漪,一圈又一圈。 文森想起白日重回大膽島的種種。 也許,年輕時,每個人都在自已的一座島,遺世獨立,也愛也恨,自己經歷自 己感受。經過這座島的洗禮,才更能知道如何勇敢面對未來。
文森想到自已雖被妻子留下,但他還有一個未完的人生,他要好好過完,將來 才能跟妻子說得完整。無論悲喜,新的生活都已經展開,在他自身的這個島,或有 海或無海,景框裡都有不同的風景。 文森想自己也該把擱置已久的論文寫完,妻子會高興地,她一向最以他和慶宜 的成就為榮。他望著身邊的慶宜,風雖吹皺她的臉,但仍能感覺到她泰然的表情, 似乎對未來已有定見。 太湖的夜晚已經完全降臨。他們互相攙著,朝著來時路,慢慢走回去。 時間一到,街燈沿著木麻黃一路亮過去,昏黃色的溫暖,遠方其實並不黑暗。
評審意見: 故事開始於主角妻子驟然離世,女兒認為是父親的疏忽所造成,心生怨恨,父 女關係降至冰點。金門遊是一趟融冰之旅。也勾引出主角曾經在此經歷兵變、有一 同袍也經歷兵變的往事。 本篇難能可貴之處,在看似簡單的題材中,充分發揮了文字的抒情性。對於受 傷的心靈,提供了回到過去的地方、看待個人曾經因失去而感到絕望的生命經驗, 重新撫觸傷痕得以療癒。由於金門特殊的地理環境,作品中描繪了動物植物,讓身 處都市的現代人感受到大自然的氣息。 不足之處在於地景描述顯得薄弱,大膽島其中更豐富的元素,作者均點到為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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